访茶武夷山:在丹霞地貌间寻找“正岩”密码
车马声尘,渐次远了。拐过最后一道山隘,人便像一枚被轻轻放入砚台的墨锭,倏地沉进了一片化不开的绿意里。这是武夷山。山不甚高,却奇崛,一座座,一列列,赤铁般的岩骨上,顶着一蓬蓬、一簇簇蓊郁的草木,像是大地蒸腾的暑气,骤然间凝固成的形状。徐霞客谓之“青峰赤水”,一个“青”字,一个“赤”字,便将这丹霞的魂魄点透了。我此来,却不为印证古人笔墨,只为寻一缕香,一缕只肯生长在这片嶙峋岩骨间的魂魄之香——那被茶客们奉若圭臬的“正岩”之味。
“正岩”二字,说出口便带着几分金石气。它不是泛指武夷的茶,而是特指那核心方寸之地,三坑两涧——慧苑坑、牛栏坑、大坑口,流香涧、悟源涧——岩坳水畔的几亩茶畦。仿佛这天地钟灵毓秀之气,也只肯吝啬地凝在这几条皱褶里。

要寻它,便不能只在窗明几净的茶席上。须得用脚去丈量,用手去触摸,用鼻息去嗅闻这片土地的脾性。沿着流香涧溯行,路是没有的,只有水冲出的一线天光,与巨石夹峙的逼仄通道。脚下是长年累月被水打磨得圆润的卵石,湿滑,生着茸茸的青苔。岩壁是赭红色的,一层一层的纹理,像被火燎过的史书,沉默地记录着亿万年的风雨。水汽从岩缝里沁出来,带着一股清冽的、混合着蕨类植物与风化石英的腥甜味儿。抬头望,天是一道曲折的亮线,岩壁上那些虬结的茶树,便从石罅里挣出来,枝叶并不丰茂,却硬挺着,根系如鹰爪,死死抠进岩层深处。
陪同的老茶农,手像他照料的岩茶一样,粗糙,筋骨分明。他指着一丛生在峭壁半腰的矮树,说:“看,那就是‘石乳’。根扎在岩上,吃的是岩缝里的腐殖土,喝的是岩壁上渗下来的泉,吹的是涧里穿堂的风。太阳晒不着直光,全是漫射。一天里头,阴、晴、雨、雾,它都得尝一遍。这般‘折磨’,叶子能厚实么?内质能不多么?” 他俯身捧起一把涧边的砂土,黑褐色的,捻在指尖,颗粒清晰,仿佛能听见它们摩擦时细碎的声响。“这叫风化岩碎屑,含着多少矿物质?别处的土是‘喂’茶,这里的土,是‘磨’茶。磨它的性子,也养它的筋骨。”
原来,“正岩”的密码,不在神秘的制茶古法里,而首先镌刻在这天地设下的苛刻考场中。是岩的坚,赋予了茶骨;是涧的幽,濡养了茶韵;是雾的缥,凝成了茶香;是岁月的“磨”,砥砺出茶汤里那股说不清、道不明,却一入口便能擒住喉咙的“岩韵”。
傍晚,在慧苑坑底一处老庵堂的遗址旁歇脚。老茶农摸出一只黝黑的紫砂壶,就着炭炉上汩汩的山泉,泡了一盏今年的肉桂。水是冷的,炭火是红的,泉沸声如松风。茶汤倾出,色如琥珀,尚未入口,一股辛锐的、带着炭火气与花果香的气息便扑上来,霸道地占据了所有嗅觉。啜一口,滚烫的茶汤滑过舌面,起初是微微的涩,旋即化开,变成一种厚重的、饱满的甘润,从舌底、两颊,汩汩地生出津来。那味道,不像在品味一片叶子,倒像是在啜饮这整片山岩的魂魄——有烈日曝晒后岩壁的暖,有夜露浸润过苔衣的凉,有山风穿过竹林的飒,更有那亿万年来,岩石沉默的、内敛的劲道。
这“岩韵”,究竟是什么?是矿物质感?是山川气息?都是,又都不全是。它是一种“味外之味”,是这丹山碧水将光阴、风土、雨露,一一焙进茶叶筋骨后,留下的一枚活的印章。离了这方山水,任你技艺通天,也复刻不出一模一样的印迹。
离去时,暮色已将群峰染成黛紫。回首望去,那一片片“正岩”茶畦,静默地贴在巨大的岩壁上,细小如苔痕。它们不言不语,却道尽了一切。原来,最好的密码,从来不是被破译的,而是被供奉的。供奉在这赤石青岚之间,等待着每一个肯躬身走进涧底、让山风洗去一身尘嚣的寻味之人,用一盏滚烫的茶汤,去与之默默印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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