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湖是全然静默的。不是寻常冬日水面的那种僵冷,而是一种完成了蜕变的、大理石般的安详。冰层怕是有尺许厚了,泛着幽幽的、内敛的青光,像是大地阖上了一只巨大而清澈的眼睑。只有凿开的那个长方形缺口,幽幽地、不情愿地,吐着丝缕乳白的寒气,仿佛是这冰湖一个微小的、呼吸着的伤口。人站在岸边看着,骨髓里都似乎沁进了一种无声的警告:那是生命的禁区。

可他们来了。三三两两,或是独自一人,从暖和的屋子里走出来,穿着最单薄的泳衣,赤脚踏在湖边凝着白霜的枯草上,发出窸窣的碎响。皮肤暴露在零下十几二十度的空气里,瞬间便绷紧了,起了一层细密的粟粒。那冷,像无数枚极细的针,试探着,然后毫不客气地扎进来。他们的呼吸很白,很急,一团团地喷出来,又迅速消散。没有人说话,只是静静做着些舒展的动作,目光却都落在那墨蓝的水窟窿上,那目光里有一种奇异的专注,近乎虔诚。这便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了——宣告那看似不可冒犯的、绝对的“冷”,即将迎来一场微小却决绝的叛乱

然后,便是纵身一跃。

那绝不是一种从容的步入。没有试探,没有犹豫,是将身体绷成一支箭,或是蜷作一块石,带着一股近乎蛮横的力道,向着那片墨蓝的、未知的凛冽,投掷过去。

“哗啦”一声!

世界,在那一瞬间,被彻底地、狂暴地改写了。那刺骨的湖水,从四面八方猛地合拢,将你死死擒住。那不是一种逐渐的侵入,而是一种刹那的、绝对的占领。仿佛有千万把无形的、烧得炽白的冰刃,同时刺穿皮肤,直插进骨骼的缝隙里去。呼吸被猛地扼住,心脏似乎也惊得停跳了一拍,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在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下凝固了。这是一种最原始、最粗暴的触觉,是生命体对“毁灭”一词最直接的感官体验。你会觉得,自己成了一块投入烈焰的冰,而那“烈焰”,正是这无边无际的、刺骨的寒。这便是“火”了——一种反向的、由极度的寒冷所燃起的、关乎生存本能的灼烫的警报。

然而,就在这感官的混沌与濒临崩溃的痛楚中,某种意想不到的东西,却像潜流般悄然升起。

当最初的、灭顶的冲击过去,当你强迫自己在那种撕裂般的寒冷里稳住心神,屏住那口就要冲喉而出的惊呼,一种奇异的清明,便从意识的深处渐渐浮了上来。那无时无刻不缠绕着你的纷繁思绪——昨日的烦恼,明日的筹谋,生活中一切琐碎的、黏着的焦虑——忽然都被这绝对的冷,滤得一干二净。你的知觉,被这极端的环境逼迫着,收缩,再收缩,最后只剩下这具在冰水中战栗的、赤裸的躯体本身。世界变得无比简单,只剩下两个最本质的命题:冷,与对抗冷的呼吸。

你开始感受到自己的心跳,那声音在耳鼓里被放大,沉重而有力,像战鼓在催促。你感觉到每一寸皮肤真实的边界,感觉到血液在最初的凝滞后,开始以一种更汹涌、更炽热的方式奔流起来,仿佛要烧穿这冰水的牢笼。那寒冷依旧,但它不再仅仅是一种施暴者,它变成了一面镜子,一面无比清晰、无比冷酷的镜子,照出你身体内部正在熊熊燃烧的、属于生命的“火”。这火,便是体温,是代谢,是心脏不屈的搏动,是意志力在绝境里迸发的光与热。冰与火,在这一池墨蓝的囹圄中,不再是寓言,而是你每一个毛孔都在进行的、惨烈而又壮丽的贴身肉搏。

终于,当你从水中挣脱,爬上岸边。冷风刮过湿漉漉的身体,带来另一重尖锐的刺痛。但此刻的感觉,已截然不同。皮肤是通红的,像刚被锻造过的铁,内部却奔涌着一股澎湃的、扩散的热流。那热流从心脏出发,沿着四肢百骸奔涌,所到之处,驱散了所有残存的寒意,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、通透的松快。你大口呼吸着清冽的空气,觉得那空气都是甜美的。方才那几分钟里被剥除的一切,遥远的车马声,人语声,天光云影,此刻又潮水般涌回,但它们似乎都不同了,都被那池冰水洗刷过,焕发着一种新鲜的、生动的光泽。疲乏感是有的,但那疲乏里却透着扎实的满足,仿佛身体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涤荡与重建。

这便是“冰与火之歌”了。它并非史诗里英雄的传说,而是凡俗肉体在瞬间完成的、沉默的史诗。跃入冰湖的勇气,从不源于对寒冷的无知,恰是源于对寒冷的敬畏,以及更深处,对自身生命之“火”的一种近乎狂妄的信任与试探。他们要的,或许就是那临界的一瞬——在冰与火的狭缝里,痛楚与清明交织的一瞬,万物褪去、只剩下生命本身在嘶吼的一瞬。那一瞬,他们用最激烈的方式,触摸到了自身存在的、那团温热而真实的火焰。

于是,那静默的冰湖,便年年月月地,收纳着这些短暂而炽热的“叛乱”。每一个跃入又跃出的身影,都在那青黑的冰面上,写下了一行无人能读、却又壮丽无比的诗。那诗的韵脚,是心跳;那诗的意境,是灵魂在寒水中,淬出的一缕白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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