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有桑拿,就没有家
芬兰人说,没有桑拿,就没有家。这话初听时,只觉得是句寻常的谚语,无非是说桑拿于他们,不可或缺。直到自己也住到了这湖与森林的国度,才算咂摸出一点这话的滋味。那不只是一间热气蒸腾的木屋,倒像是一粒树种,深深地、不容分说地,扎在了这方土地的魂魄里,也扎进了每个芬兰人的骨血中。
你且看那乡野间的寻常人家罢。无论房子是阔是俭,是木是石,屋后或屋旁,总也少不了一个小小的、敦实的木屋子,尖顶或平顶,静默地立着,像个最忠诚的影子。远远望去,那木屋子的烟囱里,袅袅地吐着白烟,是灰蓝天色里一痕温热的呼吸。你便知道,那里头正酝酿着一场洁净的仪式了。即便在城市,公寓的底层或顶层,也总有一间桑拿房,公共的,或是几户人家共有的。那热气仿佛是条无形的线,将一栋楼里疏离的邻居,于某个傍晚,悄悄地系在一起了。

桑拿的妙处,全在于那热。那热是干爽的、清透的,像一把看不见的、柔韧的桦树枝条,将你密密地包裹了,细细地鞭挞着。初时是皮肤上一阵微刺,渐渐地,那热便透了进去,顺着筋脉,熨帖到四肢百骸里去。额上的汗起初是细细的,试探的,后来便汇成了溪,成了一道道温热的泉,从身上各处汩汩地流下来。这时,你觉得自己像一块在熔炉里渐渐软化的铁,又像一棵在春日里复苏的树,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,畅快地呼吸着。那积年的疲惫,心上的尘埃,仿佛都被这浩荡的热流冲决而出,化成汗水,一滴滴地落在木地板上,“滋”的一声,便没了踪影。
这还不算完。待到热得通透了,连呼吸都觉得灼烫的时候,真正的勇士,便要推开那扇木门,冲向屋外的清凉世界了。夏季是直奔那碧莹莹的湖水,扑通一声,身子没入那一片沁骨的凉。冬季呢,便是那白皑皑的雪地了。光着身子,在及膝的雪里打个滚,或是就那么站着,让漫天清冷的雪粒亲吻着滚烫的肌肤。那一霎,冰与火的交战,在周身轰然炸开,是一种极清醒的、近乎疼痛的酣畅。此刻,天与地都静默着,只有你的心跳,擂鼓一般,宣告着生命最原始、最蓬勃的欢愉。再回到桑拿房里时,那热便又亲切了几分,仿佛是一位严酷而又慈爱的母亲,重新将你拥入怀中。
桑拿房里,是不大说话的。即便是好友同浴,也多是静默。热浪模糊了彼此的眉眼,只剩下一些朦胧的、安然的轮廓。话是多余的,心思却仿佛在这共同的“苦修”中,变得透明了,熨帖了。许多疙瘩,许多误解,似乎就在这一热一冷的交替里,被汗水洗净,被热气蒸融了。我常想,芬兰人那出了名的沉默与内敛,或许正是因为,他们所有激烈的情感和思绪,早已在这小小的木屋里,得到了最酣畅的宣泄与安放。出了这木屋,面对广漠的森林与漫长的冬夜,他们便有了足够的宁静与坚韧。
所以,何以为家呢?家不只是遮风挡雨的屋顶,不只是暖和的壁炉。家是一种气味,是桦木在热石上蒸出的、带着微甜的清香;家是一种感觉,是那种从里到外被涤荡一空的、轻飘飘的安宁;家更是一种记忆,是儿时被祖父带进桑拿时,那种混合着敬畏与舒适的战栗,是长大后与老友在静默中共享的一室氤氲。这木屋子,是肉体的澡堂,更是灵魂的殿堂。它用一种近乎粗粝的方式,教会每一个芬兰人如何去承受,如何去释放,如何在极热与极寒之间,找到生命的平衡与喜悦。
没有桑拿,家便只是一个空壳,少了那缕温热的、搏动着的魂。你看那木屋烟囱里升起的白烟,悠悠的,缓缓的,飘散在芬兰清冽的空气里。那不是烟,那是一个民族在呼吸,是千百年来,他们写给这严酷而又温柔的土地,最柔韧、最温暖的情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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